【喻黄】 种桃
现下就这么一小段，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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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来年春日过了三月，眼见广粤一带花已开了半城，喻文州的病才算是真有了些起色。
蓝雨这么一来快要比过年还热闹，阖府上下总算是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黄少天亲往庙里去上了一炷香，倒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在佛前跪了半柱香功夫，簌簌叨叨念了不知道多少话，听得和尚的木鱼声都失了心平气静。
天暖气清，窗子上挂着的毡毯这才取了下去，新换银纱糊了，搁在堂地下的炭炉子也被挪出了门，扫了小半簸箕灰都倒进了花池子，煨出一丛好养活的金丝杜鹃，热热切切开出蓬勃生气来。
徐景熙在小厨房猫了一整个冬天煎药熬汤，愈发像个厨子不像大夫，端着个小瓦罐子要去倒药渣，临了抓了卢瀚文过来，嘱咐一定要远远的泼到大路中间，由着来往车马行人碾过去，把这点病根子也都带走才好。
卢瀚文不辱使命，抡圆了胳膊往远了丢，差点把这一罐子药渣泼到人身上。
来的是个面如沉水的行伍先生，自己骑着马，身后拖着一辆车，麻油布苫着层层累累的箱子，看样子是千里奔袭而来，马稍显疲乏，人却精神的很，直往蓝雨门前来，看起来颇有十步杀一人的气魄。卢瀚文上下打量一番，这位先生头发和军中郎将们一样束着冠，腰上系着怪模怪样一柄短剑，只是那些箱子上都绘着一样纹路，是个活灵活现玄蛇盘在葫芦上。
卢瀚文唬了一跳，倒不知道是先问人是要来做什么，还是要先陪个不是，反而下意识的别扭着行出个见先生的礼来。
“喻文州教的好。”行伍先生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向里走，“把马喂了，车拖进去不要乱动。”
徐景熙等了半天没见小孩回来，还以为偷空去外头玩闹，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自己去药房取东西，冷不丁见了个人正站在门前，仔细一看差点吓丢半条魂。
来人手里拿着的并非短剑，而是一柄玄铁所铸短杖，上头蛇盘迤行，拨开蛇头便有玄机，此刻被轻巧捏在手上，拨弄那点没泼出去的药渣子，冷冷清清开口道。
“只用了夜交藤，看来还未到死处。”
徐景熙心里无端一跳，猜出个模糊轮廓来，无端生出一点绝处逢生喜悦来，即刻恭敬行了大礼，“张先生总算来了。”
去年七月流火时黄少天瞒着人亲笔写了一封信送出去，选了亲信一路往东，信使六百里疾驰，数月方归，只从胸口摸出一张薄薄药方来。
此后喻文州忽而病重，往东的信笺一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回音，万万没想到惊蛰一过，起死人肉白骨的张新杰竟然亲自来了一趟。
张先生翻了脉案，徐景熙袖手立在一边，惊疑不定的看着人一页页翻看过去，偶然瞥见什么还要多看两眼，生怕一开口就断了生死官司，愣是连呼吸声都收敛不少。
“这一场病死不了。”张新杰翻完厚厚两册脉案，总算站直身来，对着徐景熙露出个宽慰神色，徐景熙紧绷着站了半日，此刻听了这一句话才总算缓过一口气来，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恨不能即刻给人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的不肯落下，兴高采烈正好说话，又被医者打断了。
“我要再见见人，往后未必不会出事。”
徐景熙刚落到膛腔里的心又被悬了一线挂起来，胆战心惊着引张新杰往喻文州住着的院子去，想问又不好问，这一位神医也偏偏不爱闲话，一路沉默着踏过春花新枝，连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喻文州住的地方有一阵浓郁药香——这也怪不得他，任凭谁病了小半年，也总要沾了一身药香气——这时节春光正好，这院子里却冷冷清清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早些年怕是有什么冲了药性全都移了个干净，这时候只剩一个光秃秃院子，十分不喜。
张新杰一进门就见着喻文州披着件半新不旧外衫，正兴致勃勃给地上一株小苗浇水，左看右看，十分活泼，半点不像信里所写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模样，想来约莫都是黄少天从不知道哪本书上抄来的。
喻夫子小半年终于见了个除去蓝雨之外的人也很是欣喜，先给人看了这棵百般皆好的桃树，又磨磨蹭蹭晒了会太阳，这才在徐景熙脸色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遗憾至极进了屋。
“今年刚种上，说是结的果甜。”茶盏都被收了起来，杯中只剩白水，喻文州皱了眉，叹了口气，“现下吃不到。”
他病了这么小半年，难得褪去些外人眼前喻夫子温润端良的脾气，倒是有了年少时那点金尊玉贵的少爷样子，吃不到好的便不开心，要心里不痛快。
张新杰按着望闻问切顺序先把人来来回回看了一圈，顿了一顿，十分确凿说道，“桃树结果也要三年。”
言下之意不外乎这没头没尾的倒先惦记上了，羞不羞，喻文州欣然点头，十分坦荡的会错意，笑眯眯端着白水杯子啜饮，好声好气的开口调侃。
“可不是，得命长长的活到那时候。”
徐景熙眼皮一跳，隐约觉得这话不吉利的很，奈何是喻文州自己说的，又不能像是黄少一样即刻呸了这点晦气，只能五官扭曲着眼神乱瞟，眼前这两个都当看不见，一个坐着扯闲篇问起东海风貌，一个不知从哪翻出一只脉枕来，只言简意赅回了两个字。
闭嘴。
喻文州从善如流，果然老老实实闭嘴，甚至阖了眼睛养神，张新杰气息沉稳，号了脉又摸出银针来，在人中指上扎出几颗血珠子来看了看，片刻后寻了一张手巾抹了，又问徐景熙要了纸笔开一付养神聚气的方子。
“桃动脾助热，你还是少吃些。”
这一开口便可将命续到三年后，徐景熙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总算有了一点安稳，手舞足蹈出门去吩咐中午多加几道菜。
“黄少天不在？”张新杰收了针仔细打量，喻文州大病初愈清减不少，外衫空荡荡挂在肩膀上，一低头愈发显得后颈反骨明显的很，恨不能从皮肉中支棱出来，生出离经叛道的心思。
“出去了。”喻文州懒洋洋靠在六角椅上，对着张新杰笑道，“有什么要紧话快说， 一会少天回来可机灵得很。”
他和张新杰有些同窗交情，彼此都是聪明人，打起交道来反而省心的很，霸图的张先生千里迢迢由齐鲁至广粤，想必不止是为了看病这么简单。
霸图军中的张先生是个人物，闲时诊脉下药，战时运筹帷幄，危时亦可提剑上马，一个人当三个人用，虽然冷情冷性太按规矩了些，摸准脾气却是个好相与的。
“去年冬天张佳乐只身入京，交了兵权。”张新杰平铺直叙讲来，不肯绕弯子，“一兵一卒不带，百花部众镇守滇南，事前没一点动静，事后为做安抚，今上封了邹远做新的百花将。”
喻文州眼皮动了动，极为浅淡的笑了笑，张新杰不为所动，又说道，“叶家出事了。”
“早晚的事。”喻文州敛了笑，坐直了，“谁？”
“是叶老将军。”张新杰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老病而终，叶家的两个都丁忧去了，叶修交了虎符。”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收敛兵权，滇南百花向来拥兵自重，此刻主帅忽而交权，眼下看着兵权归朝保住了百花旧部，只是新上任的仍旧是百花自己人，天高皇帝远，得三两年平安，往后未尝不会出乱。
而叶家多年耕耘，军中自有亲近之人，加之以叶修用兵如神，丁忧一去是三年，虎符一交不问军情，不知是福是祸。一时间京中可依靠的只剩微草亲卫与不远不近的霸图军侯。
如此一来，心腹之患反而只剩下广粤蓝雨。
白水微凉，喻文州搁了杯子，想了一阵笑出声来，“那杰希呢？前年少天去的时候还给送了个稀罕瓶子。”
胆敢私下里直呼天子名讳的也就他们几个了，张新杰习以为常点了点头，“还摆着呢，没收起来，不然今天来的就不是我是方士谦了。”
喻文州忍不住笑道，“方士谦来送我一程？”
他倒不是玩笑话，医圣方士谦对王杰希是用心的很，倘若有什么心头大患能一副药下去解决了的何必再费刀兵，既然今上惦念那一点情谊，来的张新杰就只是看病罢了。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彼此对视笑了笑，张新杰性情冷淡，对余下秘辛八卦一概没什么心思来记，只专心又开两副方子备用，而喻文州听了这些有了心事，倒正好静下来不再开口，两个人静静坐了一刻，直到外有喧哗起来才回了神。
黄少天快马扬鞭从庙里回来，懒得走大门，直接翻了院墙，翻窗时差点踩了喻文州心心念念种下的桃树苗，口里哎唷天啊的胡叫一通，从窗子翻了进来。
这下倒是不小心碰着了砚台，落在人袖子上一点沉墨，张新杰面有愠色站起来给人腾地方，懒得再听这人啰嗦，索性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黄少天本想扒着人念一通寻医问药艰辛，奈何张新杰轻功了得跑的极快，一下就没了影子，只好眼巴巴坐了回去，小心翼翼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这个是在菩萨跟前求来的，嚯！我捐了他们整整一缸长生灯的灯油，能给你点到两百岁去，又折了枝新生桃枝带回来，说是驱邪免灾的，那老和尚让我放在你能看着的地方，哎文州啊我看你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个苗，索性把这个桃枝也插一块了，一起多浇浇水。”黄少天眉眼带着笑，变着花样翻出些护身符咒塞到喻文州怀里，最后心怀鬼胎一般左右看了半响，才又掏出一个揣了很久的小玩意。
是盒北地新年里常见麻糖，黏嘴黏牙，小年时候要糊给灶王爷，管住嘴让他上了天也不好说家里坏话，他们小时候也常吃，这时候回了广粤倒是不怎么见了，不知黄少天从哪又给翻了出来。
只是早过完了年，这糖放的久了些，难免有些黏糊糊的化在纸里，黄少天拆了半天，折一段塞到喻文州嘴里。
“喝了一冬天药，吃个糖！”他笑眉笑眼的舔了舔指头，把那点糖渣咯嘣咯嘣都嚼了，黏的口齿不清，还偏要说话。
“文州文州，新不新奇？这糖早就让店家给我留着了，一直等你好了才敢拿回来吃，哎别给那群兔崽子们见着了，等你再好点我们出去吃别的，白斩鸡酱鸭子四喜丸子，还有什么来着？哎你不能喝酒，那醉虾醉蟹我们都不要了。”
“不要了。”
喻文州含着半块糖，再也不管别的事，只有眼下嘴里这点甜，笑的眯起眼睛，勾起少年脾气来，忍不住往黄少天脸上捏了一把，“你怎么吃着不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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