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偏安

念去去,千里烟波

剑客们 【全篇完】

※  黄少天中心,剑客们的故事,带乐哥玩

※  剑客们没有西皮,之前就写过一半,反正不多这次索性一起放上来

※  叶乐背景版,黄乐友情向  

※  @雀航   生日快乐么么哒!!!虽然晚了这么三两天但是看我真诚的眼睛!!七剑下天山写完啦!下边是神马你懂哒!











剑客们

 

 

 

 

腊月初七。

雪下了有几天,谁也说不清,好像一直没停过似的,风又大,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没什么能躲着地方,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又冷,又烈,太阳也不出来,地上只泛着厚厚雪层映出来一层薄光,也是冷冰冰,像是锋刃一样。

风是活的,雪也是,嚯,要得学会兜圈子,不然就走不出去。

草甸子里只剩老羊倌和他的一群羊挤做一处,鼻子里冒着白烟,眉毛上结了冰,刺的眼睛疼,羊皮酒囊里装着红苕酿的当年新,辣,冲,隔着老远就闻到那一阵腥膻味儿,直冲冲从喉头烧到胃里,呼啦啦一场大火。

后生好命。老羊倌裹着厚厚羊皮袄,和羊挨挨挤挤都往水边凑,把酒囊丢了过去,遇到我,带你出去。

 

当地人管这个叫泡子,小小一汪水,从地底下直接冒出来,是火龙爷爷爪尖一点小苗苗,一年四季都热滚滚火烫烫,咕嘟咕嘟冒着泡,味儿大,硫磺味儿,秋晌里日头烈能蹿出火来,冬天里就只剩下暖,水不能喝啊,但是能暖人,更能暖酒,能让生灵挨过这白毛风的鬼天气。

 

酒囊沉沉浮浮,终于被一双手捞了出来。

 

那双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也端正,有这样一双手的年轻人也是个英俊样子,眉毛漆黑眼睛发亮,嘴角微微上翘,一付活泼亲近模样。

 

喝了酒,和羊睡在一起,暖和。老羊倌打了个酒嗝,嘿嘿笑起来,后生,你来这关外是躲仇家?

 

酒太呛人,烧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年轻人摆着手胡乱摇头,老羊倌眯起眼睛,舒舒服服躲在羊肚子里。

不是躲仇家,那就是躲情儿。

羊倌声音越来越低,马上就要睡去了,不然来这鬼地方?后生,你姓什么?以后要是有人打探我也好知道。

 

 

年轻人扯了扯裹在自己身上新鲜狼皮,边上血碴子结了冰,被水里热气一熏掉了下来,碰的怀中那柄剑叮当作响。

我姓黄。年轻人笑了起来,嗓子被热酒烫了一遍,有些哑,笑嘻嘻的。

老爹,以后你要是去羊城遇到庙就进去报我名号,小和尚带你去喝酒!

 

 

 

 

 

卢翰文从马车上翻了下来。

 

他还太小,身量未足,刚比辘轳车的轮子高上那么一截,背上还背着几乎有他一般大的重剑,姿势却轻巧娴熟,在车辕上狠狠一蹬,借力翻了个身,稳当当落到另一匹骏马前。

“小别前辈!”他高高兴兴嚷着,重剑比话还快,横着劈过去,带起一阵劲风扫断了马脖颈上挂着的一枚碧绿葫芦,马受惊高高扬起前蹄,骑在上头的人只得借势向下一滚,掀了一直带着的风帽。

“我就知道你也要来!”卢翰文又叫起来,他年岁尚幼,动作里尚且有一点孩童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裹着一身红锦段子绣麟棉袍,挚着剑嘻嘻哈哈打过去,倒像是一个年画里常有的小童子,只是把手里元宝换了重剑。

 

这剑看似沉重难驭却被他舞的虎虎生风,滚在地上的人手一翻从背后解出剑来,却又不肯出鞘,那枚适才被剑风隔断的小葫芦正稳稳当当立在剑尖上。

“我看见那个葫芦啦!”卢翰文用了个看着奇怪的招式,在送出重剑的一刻松了手,自个儿翻身点着剑尖向前一跃,又弓腰反手握住剑柄横里一劈,人前就好似多出几个剑影来,亮晃晃一片。

这招式剑客们都认得,做得出的却少,最好的能出八个,有的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第二步。

卢翰文还小,可是他的残影已经有了六个。

 

只是他毕竟还是小,那个带着葫芦的剑客并不去管哪一柄剑才是真正刺过来的一个,他只是拔出自己的剑,借力隔开那些光影。

而当他收剑入鞘的时候,那只碧绿小葫芦正又稳稳落了回去。

 

 

卢翰文在地上栽了个跟头,雪地里滚了泥,衣裳湿了袖边,系在剑柄上一个小小蓝色六角铃铛被挑开远远掉在雪地里,小孩子嘴一瘪,气冲冲拖着剑去捡,扬起一大片雪沫,兜头罩脸往带葫芦的剑客那扬。

这已经算不上是过招,只是小孩子脾性打闹罢了。

 

 

临街酒楼上传来鼓掌大笑的声音,在被扬了一脸雪的剑客气恼着要出招时一段啃得干干净净羊蝎子掉了下来,看着轻轻巧巧打在人尺骨上,剑哐当一声落在雪里,小葫芦滴溜溜打了个转,碰着那只蓝铃铛停下来。

 

剑客即刻生了气,再也顾不得一头雪,径直捡了剑提身一跃到了酒楼门楣上,气势汹汹翻进了窗。

 

“哟,长进了啊,刘小别。”

临窗坐着两个人,面前摆着热腾腾的羊蝎子,还有这地方最好的酒,说话的那一个男人有张好皮相,做关外打扮披着一件厚厚大氅。

他笑起来眉眼生动,慢悠悠又烫了一杯酒,“会上房了,欠打?”

 

“张佳乐!”刘小别气急了,伸手就要拔出剑来,“你又不是练剑的!你来做什么?!”

“呀,大眼没和你讲过?”张佳乐装作诧异模样,“你乐哥平生只有两个爱好。”

“一是打叶修,二是看热闹。”他笑眯眯伸出两只手指来,按在坐在对面的男人手背上,“这么热闹的事儿,我怎么能不来?”

 

刘小别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男人,被按住的手藏在铁锈红袍子里,露出一截青白无血色手腕,隐在袖中双刀像是毒蛇一样,轻轻动了动,露出嗜血信子来。

卢翰文在底下哇哇乱嚷,刘小别哼了一句,转身跃了下去。

 

 

“瓜娃子。”张佳乐看着刘小别和卢翰文打打闹闹走远,把烫好的酒推到对面去,“阿策,我来看热闹,你来做什么?”

“鬼剑亦用剑,也是剑客。”吴羽策冷冰冰瞪他,“你不让我打,自己出手做什么?”

“做了点亏心事。”张佳乐大笑起来,“亏欠蓝雨一点人情,所以见不得别人欺负他庙里小孩呗。”

 

 

 

关外这一座小镇子,没名字。

 

也用不到名字,过了关隘再向前走,就只有这里了,人们想了很多名字给他,却一个也留不住。

用什么名字呢,什么也用不到,这里没人来,几十年过去了,还是那些熟面孔,谁夜里多吃一碗粥,第二天就都知道了。

只是今年不一样,今年镇子里热闹的很。

 

来了很多人,很多马,有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穿着蜀锦做好的袍子,也有冷冰冰不像是活人的美人,还有穿缁衣带着小孩子的和尚,和带着草药味儿的年轻人有些不对付。

这些人,他们几乎都带着剑。

 

镇子里只有一家客栈,最好的一处二层楼上房子早早被一位张公子租了去,剩下的人都住在后边院子里,早晨一出门就看得到对方一张脸。

这些人看着有面凶的,也有和气的,人们远远躲着看,都是挺拔的年轻人,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点灯才回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黄少怎么能是东西呢?!”卢翰文把脸埋在碗里咕咚咕咚喝肉汤,“锋哥,黄少不能算东西!”

于锋穿着俗家弟子缁衣,其实他连金刚经都背不出,只是穿这么一身就令人看着亲切,此刻正转着一串念珠,苦着脸对着一叠素糕。

“顶你个……”老板端来一碗素面,于锋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做慈悲相,“阿弥陀佛,黄少是人。”

“是剑圣!”小孩抹了一把嘴,开开心心拎起剑来,“锋哥我去找小别前辈切磋啊!你慢慢吃!”

肉汤见了底,于锋肚子一响,一碗素面上浮了两根青菜,只觉口中要淡出一只鸟来。

 

太阳刚升起来,雪下了有半旬终于止住,这一天不会太长,入了腊月,只有几个时辰光亮,等到点灯的时候这些剑客们就该回来了。

 

可是有人不是剑客。

 

 

张佳乐懒洋洋陷在软榻里翻书,地龙烧的很暖,他只用穿着那一身蜀锦袍子就够了。吴羽策从虚空带过来的小册子十分有趣,记着这一年江湖上诸多趣事,鬼灯莹火费尽笔墨藏些小心思在里头,写诸多八卦,既有斗神出走百花易主这等大事,又记叶某张某某把臂同游闲情,甚至于书缝里还塞着艳情录售贩铺子地址,只有最后两页显然是新赶制的,字迹还歪歪扭扭。

那上头说,当今剑圣蓝雨庙里的黄少天,其实有一个秘密。

 

这是何等一个秘密呢?只有打赢了他才能知道,知道的人或许就是下一任剑圣。

 

于是江湖上的剑客们潮水一样涌到羊城去,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敲门,到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还不肯走。

蓝雨寺的方丈喻文州是个脾气很好又和气的人,几乎从不发脾气,除了在睡不够的时候。

于是只过了一个月,那些剑客们就见到蓝雨寺的山门前贴了大大一张告示,笔走游龙力透纸背,是方丈的墨宝。

上边写着剑圣已到了入世历练的日子,近些日子已经不在寺中,再来蓝雨的江湖人士们都要交香油钱。

一人十两赤金,不议价。

 

 

剑客们摸了摸盘缠带子,除了京城来的楼小王爷去和喻方丈下了几盘棋,其他人都悻悻地走了。

 

入了世,那便一定有人见得到,先是有消息说剑圣去了江浙,又说在海边见着了,到后来又有人发了一封英雄帖,说见着剑圣出了关。

这一次可是确凿无误,随信尚有蓝雨寺一枚小巧蓝色六角铃,于是剑客们又纷纷上了马,千里奔袭到关外去了。

 

 

张佳乐看得笑着厉害,刚吃饱又喝了一碗乳酪,不知怎么犯了困,却又不想动地方,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而等他醒来的时候,是被冷醒的。

 

 

 

窗子开着,月亮升了起来,雪停是停了却没有化,夜里也泛着清亮亮光,风扯着糊在窗格上毡子啪啪作响,屋里并未点灯,眼前模模糊糊一片,只有一柄剑闪着寒光。

那柄剑像是凝水成冰,泛着青蓝色流光,在风中轻声作响,又漂亮,又锋利,一下就可以割断他的脖子,这时候却温柔挨着肌肤,一点皮儿都没碰破。

“我可喊了啊。”他声音里带着笑,也不肯动,索性把靴子蹬了下去,“剑圣……”

“别别别别别哎张佳乐!!!”剑客手很稳,即便急着要捂嘴也未曾使剑偏离分毫,年轻剑圣衣襟染风雪,身上还裹着厚厚狼皮,带着活生生杀意机巧巧生机,在月色下呲牙咧嘴,手也是冰凉,“你喊什么喊什么?还有没有江湖道义了你什么人啊?”

 

“你管?”张佳乐眼睛一转,抬手把腕上一串珠子甩了出去,与剑尖绕在一处,“先把手放开!”

黄少天露出生气的样子来,倒是还带着点笑,虎牙尖尖的,说得又快又急,“你在这享福?可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前几天大雪走在草甸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我还遇到了一只狼!嚯!那么大!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狼!饿的眼睛冒绿光,爪子又长有锐,直至冲着人扑上来,还好本剑圣带着冰雨啊!当然要杀杀杀杀杀!好不容易剥下来狼皮裹在身上御寒又差点被老羊倌当成狼给射了一箭!”

他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好像怎么也说不完样子,又快乐又轻快,“你猜怎么着?最后看见我是个好人,他才带我出来。”

冰雨的剑锋轻轻动了动,在张佳乐脖颈上划出浅浅一道血痕,黄少天笑眯眯的捂住人嘴弯下腰去,紧盯着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百花缭乱看。

“这么辛苦,我就想知道啊,我在关外的消息,到底是不是你放出去的?”




 

 

关外的冬天,到了夜里是最冷的。

 

风如刀,是大刀阔斧的笨重把式,呼头盖脸劈上来,削的肌肤发痛,又像是有力武夫的拳头,挑准了软肉打上去。

雪像是停了,却又被风卷起来飞到天上,呼呼扯着哨子,把一切声音都盖了过去,天地间失了月亮,失了马鸣狗吠,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耳边是烈烈风声。

 

阿弥陀佛。

 

于锋站在雪地里,积雪没过脚踝,新买的毛毡靴子上滚了雪泥,耳朵里还塞着刚扯下来的棉絮,苦着脸念一声佛。

 

倘若喻方丈在,这时候势必要念几句经文,可惜于锋搜肠刮肚一番,只念的出这一句佛号来。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正经和尚,自然也不怎么在意佛门戒律,譬如说这样夜半更深冷风积雪里,一个老实和尚就不该站在屋外听一听看一看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锋师兄啊!”卢瀚文捂着嘴,裹着厚重棉袍打了个哈欠,站在一只矮凳上往前院里看,“我好像听到黄少的声音了!”

 

“胡说!”于锋端出金刚怒目气势来,合掌一揖,“那是风声。”

 

“可不是。”卢瀚文眼睛滴溜溜转着,从矮凳上蹦了下去,“我听见别的动静了!”

 

“那就是……”于锋脸上露出些尴尬神色,“狗叫,对,是狗叫。”

 

“那怎么又有光?”卢瀚文不依不饶地叫着高高蹦了起来,小小一个人却在雪地上踩出两个深深雪窝,即刻被内里催化,变成两个巨人一般大脚印,像是要在关外冻土里生根,江湖上寻常武夫三十岁上说不定才有这样的功夫,他做起来却又寻常又随意。

 

“那是月亮。”于锋捻了一把念珠,把菩提子缠在了手腕上,“雪地里反着光。”

 

他说完自己也抬头看了看,浓云蔽月,天上连半点星子都见不得。

 

 

“蓝雨寺里就这样糊弄小孩?”风雪里突然多了个声音,听着近在耳边,扭头去找时又见不着人,卢瀚文新奇四顾,终于见着在房顶上坐了一个人。

 

刘小别抱着他的剑居高临下向下看,哼笑一声,“小孩,你听见什么了?”

 

“小别前辈!”卢瀚文兴高采烈叫嚷起来,“你也半夜睡不着起来撒尿啊?”

 

刘小别脸色一僵,追魂在他手中微微轻颤,卢瀚文还在雪地里吵吵嚷嚷,兴致勃勃想要来打一场。

“可是雪地里太冷了。”小孩垂头丧气嘟囔着,随即又开心起来,“小别前辈!要不我们睡一觉醒来再打?”

 

刘小别并没有搭话,他手里的剑正铮铮作响,不是因为雪天太冷,也不是被卢瀚文吵的不耐烦,而是有杀气正在他身后,几乎让后脖颈里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于锋也没有抬头,院子里积雪反出白光,人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菩提子念珠一颗一颗数了过去,雪地里两个,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了两个。

 

微草飞刀剑刘小别有一柄追魂剑,这样的名号势必有着漂亮功夫,剑出追魂快如电光,倘若计较起来,几乎都要赶得上剑圣了。

这时候追魂剑促乎出鞘,于锋并没有转过身去,却听得见屋檐上兽面瓦当已经碎了一排,整整齐齐落在积雪里。

 

剑先到而人未至,卢瀚文看的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屋檐雪滑,刘小别只迈出一步,剑却比他人更快刺到夜色中去,却又在将将碰到什么东西时停了下来。剑光一闪隐隐金石之声,再凝神去看时刘小别已经不在原来地方,折腰向远处滑开像是躲着什么利器,追魂横向一扫,洋起漫天雪雾来。

 

风把这些雪沫子也卷了起来,刘小别在雪雾里腾挪反转,促乎间变了几个身形,朦朦胧胧好像凭空多出来几个人似的,连追魂剑都分成几柄,密不透风招呼上去。卢瀚文忍不住跳起来叫了声好,于锋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于锋想了一想,看着雪地里照出来屋顶上的第二个影子朗声说道,“堂堂虚空双鬼,怎么要欺负微草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年轻人呢?”

 

暗夜里像是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先是只有衣裳鞋履,慢慢才浮现出四肢躯干,最后才是一张又英俊又冷漠的脸,手中的太刀像是活物一般血色如新。

 

“只有一个人,算不得双鬼。”吴羽策冷笑一声,红莲天舞像是一只认主毒蛇,突然消失在他袖子里,“他先动的手,怎么是我欺负?”

 

“小僧是个和气人。”于锋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背后一直背着的包裹散了开,重剑上铸刻不动明王经文,剑身上数道雷纹恍若雷蛟出世,这百斤精铁铸出来的重剑如今被他轻轻巧巧提在手上,向着屋檐上行了个僧礼,“只是方丈放了话,好歹要让剑圣正月里回寺里过年,不看僧面看佛面,虚空鬼刻是要得罪了。”

 

 

 

 

 

 

软榻温柔,地龙烧的正热,炉子上还置着一只黄铜大壶,里头撒了酥酪青稞茶正发出咕嘟咕嘟沸腾声音和诱人香气。

床边还放着一张矮几,碟子里盛着冷切牛肉,小炉子炭火温了一锅子手指羊肋排,足料足份,肉苁蓉在汤里上下翻滚,杯子里还有半盏当地的酒。

 

“这个叫阿日里。”张佳乐抬脚去轻轻踹了一脚矮几,酒杯震的飞起来,正好落在他手上,黄少天的手是剑客的手,掌心上有一层薄薄茧子,捂在他嘴上算不得舒服,却又没怎么用力气,正好是能让人低声说话的力道。

 

“你尝尝?”张佳乐盯着黄少天笑起来,他眼睛又黑又亮,带着一股子挪揄劲儿,“剑圣一路风霜辛苦,饿了没?”

 

黄少天挑了挑眉,冰雨还抵在张佳乐颈间,适才那一道血痕却慢慢不见踪影,剑身吸了血,泛出愈发清透青蓝色光来,一闪一闪晃着人眼,张佳乐那串珠子还缠在剑尖上,看着松松垮垮没什么力道,实则锢着再难进一步。

 

剑圣是这世上难得的又聪明又有趣,又会识人断事的绝世剑客,这样剑客的五脏六腑也十分懂事,于是恰到好处被那杯酒和桌上美食勾的响了起来。

 

张佳乐哈哈大笑,几乎要从矮榻上翻滚下去,黄少天气急败坏收了剑坐下来,羊肉炖的正好,用白酒泡过去了腥膻味儿,入口即化,比雪地里生冷糙面饼子不知好吃多少倍。

 

黄少天嘴里塞满东西还不忘说话,他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又动人又亲切,令人看着就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今天是腊月初七?还是初八?是不是马上就要熬腊八粥了?过了八月十五我就下了山,这一路上从南吃到北,呸呸呸,王大眼在四九城里还要灌我豆汁?!张佳乐,兄弟可是提醒过你,大眼心忒脏!豆汁焦圈那是什么?!吃下去要升了天!更何况吃也吃不安生,他家那小孩,叫什么来着?刘小别?一直盯着我,嚯!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张佳乐叹了一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指尖沾了残酒在桌面上画了朵花,“刘小别才多大点,还不够你打的。”

黄少天正叼着一根羊肋排啃,听到这话忍不住抬了头,“说的什么似的!我是随便打小孩的人吗?!”

“你又不是叶不羞。”张佳乐露出个咬牙切齿表情,却是一下又笑道,“我知道你不打小孩啊!所以这才叫了阿策一起来。”

他坦荡又直率的摊开手掌,把一直握在掌心中的一枚蓝色六角小铃铛展给人看,“这个一对,一个随着英雄帖发出去了,还剩一个就在我手里。”

 

 

江湖里有两伙人招惹不得。

 

一个是先前嘉世斗神,而今四处搅合的散人君莫笑叶修,另一个——许是两位,只是常做一处,旁人也就都当了一个人——是长安城里虚空双鬼。

 

这世上求佛问神有高山古庙菩萨金刚,蓝雨的喻方丈倘若心情好,也是可以为人讲经讲上一个时辰的,但是神佛并不就此会从莲花台上走下来帮什么忙,香烟袅袅也只图一个心里安稳。道士虽然踏罡,也不能即刻就收一只妖怪来给人看,更何况这种事太看缘分,不是随随便便就见得到这样的天师。

 

但这些,只要奉上银钞宝物,虚空双鬼入得了眼的便可成事。

 

通阴阳动鬼神,夤夜招魂,杀人还是找人,都只要去虚空请鬼就是了。

 

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得罪的,一旦招惹上就是做鬼也没了法子,说不定夜半睡得正好,床头就站了一对说不清道不明的鬼。

 

 

 

挂在窗子前挡风的毛毡突然掀开,冷风夹着飞雪骤然灌了进来,张佳乐抬手挡了挡眼睛,再抬头时房子里已经没了一个黄少天和一碟子牛肉。

 

他掌心里的小铃铛并没有不见,看起来黄少天还算不上生气,独一无二的百花缭乱大笑起来,蹬上靴子也从窗口翻了出去,随手往房檐上丢了一枚掌心雷。

 

 

夜空里砰一声炸开一朵五色斑斓烟花,远远看着倒是一柄宝剑模样,正直直指着黄少天跳窗逃走的方向。

 

 

 

 

世有好马而伯乐不常有,好马遇到了好主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因缘际会,缘法自然,人也一样,总有什么关联才能在一起。

 

 

白蹄乌低伏在白草雪地中飞驰,夜风卷起马背上两个人衣襟袍带,倒像是飞了起来。

 

“张佳乐我顶你个肺啊!!!”黄少天紧紧揪着马鬃伏在马背上,那张狼皮还裹在他身上,愈发像是一只牙尖嘴利野兽,他要张开嘴说话,却被风挟着雪糊了一脸,只得忿忿不平闭了嘴咬着牙,只有嘴皮子动的快,暗地里骂人。

张佳乐勒紧马缰,白蹄乌低低嘶鸣一声,像是认路一般向草甸子里跑去,高头大马,步子迈的极为宽阔,不是关外常见的乌珠穆沁,却好像更熟悉这里。

马背上驮着的人也坐得稳稳当当,张佳乐披着一件色如丹朱大氅,几乎要在暗夜里竖起一个靶子。

 

“你是怕人看不见?”黄少天很少有话不多的时候,现下与人共骑在马上,迎面厉风冷雪,倒是难得话少。

“可不是吗?”张佳乐笑答道,声音又轻快又欢喜,半点虚情假意不掺,“不然那些追你的人怎么找的过来?”

 

黄少天即刻闭了嘴,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他从窗口翻出去时只顾得上挑一匹看起来脚力最快的马,谁能料到这匹马是张佳乐的呢?

 

好马识人记主,剑圣刚跑出一道巷子,这匹马就带着他往更深处去,而一个张佳乐正好整以暇的等着他。

不仅裹着大氅风帽,还记得灌了一囊奶酒。

 

 

草甸倘若夏秋都长满及腰深牧草,冬日却只有厚重积雪,一步踏错就要栽在雪窝里,顿时没顶。

白蹄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找的都是最结实、最可靠的路,只是这匹好马狂奔了十余里,脚步也慢慢迟缓下来,最终停在一片白茫茫雪地里,再不肯向前一步。

 

黄少天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他身上的狼皮在风中烈烈而动,像是活了过来,也愈发显得他更像是一个故事里才有的厉害角色,有数不清的秘辛和秘不示人的秘籍,谁得了就能做天下第一。

张佳乐斜跨着坐在马背上弯下腰和他讲话,酒囊打开弥散出甜香酒气,十分真挚递了过去。

 

黄少天顺手接了过来,他仰起头来盯着张佳乐看,百花缭乱这一年在江湖上有诸多传闻,其中最要命一项便是出走百花谷,旋即接了霸图的英雄帖。

只有这一桩事便沸沸扬扬,几乎盖过君莫笑就是叶修,还与百花缭乱分桃断袖的艳文。

遇到这样大事的人极少有快活神态,但是黄少天见了张佳乐才知道话本里都是胡说,眼前的张佳乐仍旧和之前一般快活精神,甚至比之前更显得开心。

 

“这里什么都没有白茫茫一大片,谁呆在这都像个活靶子等着人打,你从滇南跑到东海之滨就算了,还眼巴巴带了人来堵我,那几个小的倒也还成,多教教做人也就懂得回家,倒是为什么连鬼刻也要哄来?”

剑圣冻的缩手缩脚,捧着酒囊大口灌下去,说了一些有的没得,话锋一转又盯紧张佳乐看,“你到底为什么跑去霸图啊?那时候还有人和我打听你,以为你不打了。”

“我为什么不打?”张佳乐翘着脚坐在马背上打拍子,随口哼出一首钱塘新造小调来,“去霸图是为了天下第一啊,”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新奇而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我还能为了什么?”

 

天地浩大,雪翳风沉,他们两个在旷野之中相视而对,终于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果然是你做得出来的事。”黄少天把酒囊抛了过去,张佳乐顺手接住,对着远处摇了摇。

 

“他们来啦。”

 

 

风声中渐渐多了马蹄声,黄少天身上的狼皮结了白霜,他闭着眼睛站在风雪里,好像就在蓝雨的禅房中一样安逸自得,一点操心事也没有。

 

骏马嘶鸣,雪地里骤然绽开一层雪雾,吴羽策并未骑马,红莲天舞被用力掷出,他足尖点着刀背借力一跃,反手握刀轻巧前倾,真真像是鬼魅魍魉一般足不点地身过无影急掠到人面前,张佳乐在马背上打了个呼哨,装模作样鼓起掌来。

 

吴羽策皱了皱眉,他并不动手,而是收了刀靠到白蹄乌身前去,从张佳乐手中夺下那只酒囊拧开,那酒里带着浓烈奶香,一下就被风吹的带到远处去。

 

“有好吃的!”卢瀚文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于锋骑着一匹马带着小孩紧紧跟在刘小别身后,只是卢瀚文十分不老实,欢呼一声站在马背上,纵身一跃背着身上重剑就要跳到刘小别那匹马身上去。

马受了惊,忍不住扬起前蹄站立起来,两个人身形一闪,分别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在雪地里一左一右向前冲去。

 

“你打不打?”张佳乐拍了拍吴羽策肩膀,指着站在雪地里的剑圣笑着打趣,“看得清吗?要不我炸个雷?”

 

“不打。”吴羽策瞥一眼雪地里正要打起来的两个小辈,刀尖指了指尚在马上于锋,“那个和尚适才和我打了一阵,卖了我一个蓝雨喻文州的人情。”

“你买喻文州的人情做什么?”张佳乐奇道,“难不成你还要跟和尚打交道?去求签还是听经?”

“让喻文州欠点什么总不会亏。”吴羽策拧上酒囊盖子指了指前头,“黄少天到底动不动手?”

 

 

剑圣还闭着眼睛站在雪地里,卢瀚文和刘小别的声音愈来愈近,马上就要吵到他耳边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天下第一的剑客出手,就连风雪都好像停了一停。

冰雨尚在鞘中,但是周遭空气却好像变了模样,他刚才还只不过是闲闲散散站在那里,却在一瞬间有了杀气,白蹄乌打了个响鼻,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蓝雨剑圣,笑嘻嘻的睁开眼睛,对着他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招了招手,“来战!”

 

 

 

 

 

叶修懒洋洋踞坐在霸图舒适太师椅上,张新杰正在他对面面无表情抖出一张夹在道德经中春宫画,三两下折了丢到火盆里。

“叶神来霸图已经住了小半个月,怎么还不走?”

“过了腊八就是年。”叶修摸出烟杆来点着,惬意至极吞云吐雾,“我枕边人这不是还没回来?只能在你们霸图等等。”

他把那烧去一半春宫画从火盆里捡出来,啧啧做声,“我们乐啊,傻,怎么买这种?半点意思没有。”

张新杰额上青筋跳了跳,重又从书里抖出一张八字不合的批文来。

 

 

 

 

腊八做了法事,佛前诵了经,喻文州脱去法衣在云房里翻着一本小册子,郑轩费了许多力气才重金购得一册江湖剑录,上头说剑圣在关外与人一战并无败绩,妖刀锋锐世人难敌,黄少天自个儿就是冰雨化成的人形。

喻方丈看的忍不住笑,嘱咐斋堂里今晚多备下一碗多加冰糖腊八粥,又要了素豆腐皮包子热着,大约夜半三更又有什么妖刀化作的妖怪来寺里撞钟讨食来了。

 

 

 

 

虚空上上下下换了红灯剪纸,一付过年喜气洋洋气势,李轩盯着李迅写对子,袖着手念叨关外苦寒,不知人什么时候才回来,回来时还记不记得带些当地好吃好玩小玩意儿,虚空上上下下翘首以待,真是万分期许。

 

 

 

 

团圆相聚就在近日,剑客们纷纷上了马,带着他们的剑往家去,剑圣和故友告了别,兴高采烈给冰雨剑柄上系上一枚蓝色六角铜铃。

 

输赢不论,第一暂留,江湖浩大,时日尚久,不如约到明年开春再到江南一战。

 

来否?!

 

 

 

                                                                       完



废话两句!故事里提到的吃的真的都很好吃啊!欢迎大家来山区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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